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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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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成一致後,我們很快就離開了那個地方,那應該是一家其貌不揚的客棧。不過直到坐著馬車出城的路上,我才驚訝地發現我們這是在離開大澤縣!——原來這幾天我壓根就沒有出過城,只是因為一直待在院子裏,又沒有機會和外人打交道,所以絲毫也不曾察覺。

卻不知白鷺飛的人對此是否知情,又是否在留意我的情況。

眼下看來,這群人訓練有素,唯命是從,還為了他們的公子膽敢殺人綁架,之前關於雎獻身份的猜測怕是可以確定了。而阿淙也對這一點心知肚明。若是白鷺飛的人從一開始就參與了雎獻的安排,知道我還留在彼澤山,那麽這群人闖入院子殺人的事也就瞞不了多久。事實上,劫人的事早晚會暴露,而且必定和帶我離開白鷺飛的雎獻脫不了幹系。

也不知這群人為何行事如此冷血魯莽,若雎獻當真戚國六王子,那我要是不小心死在他們手裏,可就麻煩大了……

這個念頭讓我頓時就陷入了極度的混亂和不安之中,幾乎沒辦法繼續思考。回想起史冊中因謀害皇族而和他國夷族產生糾紛的先例——不管是因為當地的盜匪誤傷了微服出行的皇親國戚,還是出使他國的高官顯貴因當地的政變而受到牽連,最後的結局都極為不妙。我畢竟還是昭越的公主,屆時昭越不管是忍辱求和,還是誓不罷休,都無疑會在這兩國之間產生極為深遠的影響。

沒想到這一場小小的任性,單純個人的生死,竟有可能會演變成一場國與國之間的矛盾和碰撞。

我必須設法逃跑,至少,也要保證自己的安全。而且必須在入夜之前想出辦法,不然那個葵會冒出來,說不定會壞了大事。想不到,因為邪靈而稍稍變得結實的身體,迎來的第一重考驗就是在這裏。

這些日子對生活越發嚴重的失控,讓我頭腦遲鈍,難以搞清楚狀況。……讓我想想,這麽多人,逃是逃不掉的,如果直接說明自己的病情,他們會相信嗎?還是應該表白自己的身份?可惜我身上好像沒有能證明身份的信物。

……正絞盡腦汁,疾馳的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幾人緊張地和前面的巨伯大人商量著什麽,似乎是山體滑坡把前面的路擋住了,要清理了路面才能走。“今天出城的時候你們沒有祭拜路神嗎?”巨伯大人這般抱怨道。一面小心安排人留意往來車輛行人,讓剩下的人都下了馬去前方清理路面。

倒是沒忘記留一個車夫看著我。心中莫名湧起一陣強烈的煩惱不安。“請問有水嗎?我想喝水。”

車夫猶豫了一下,還是起了身去拴在附近的馬背上取水。就在這時,車子底部突然一陣劇烈抖動。我掀起車簾往外查探,只聽一陣巨響從非常近的地方傳來,幾乎把我整個人都震離地面,轉頭去看,前方路邊的山坡上一塊沾塵帶土的巨石正勢不可擋地滾落下來……

備受驚嚇的馬匹長嘶一聲便往前狂奔而去,毫無防備的我被甩跌在車板上,而後隨著整個空間都在一種強烈撞擊下被掀翻,身子被顛倒的我一頭撞在了馬車上……跟著那塊巨石而來的,無數落石泥土,連帶著上面的草木,全都嘩啦啦崩落,連滾帶爬地撲到馬車所在的路段。

等到世界回覆安靜,周圍彌漫起了巨大的煙塵。同時天邊也適時響起了刺耳的鞭打一般的驚雷聲。

上一刻四散奔逃的人們又折返回來,咳嗽著,徒勞地揮舞著雙手試圖掃清自己的視野。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除了一頭沖進了事故之中的那輛馬車外,剩下的人和馬全都安然無恙,毫發無損。

那個手裏拿著水壺的車夫頂著滿臉塵土最先走過來,卻目不斜視地經過我,爬到了被砂石塵土掩埋得只剩下一個車頂的馬車上往裏看:“姑娘!姑娘?”其他人也走了過去,站在那一片塵土上手忙腳亂地四下尋找,終於找到了入口一般伸手扒土,卻沒忙活幾下就放棄了。“馬車的車門被大石頭死死頂著……”有人說了這麽一句話。

巨伯大人捂著一塊手帕同樣從我身邊走過:“怎麽了?”

“回大人,那個姑娘好像已經喪命了。”

我遲鈍地站在原地,趁著大家散開才湊過去看。從馬車頂被人劈開的那個裂縫裏依稀能看見車裏灌了小半泥土,而泥土之中,半掩埋地躺著一個雙眼緊閉的我——

腦子裏一片空白。

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手還在,腳也還在,身上還穿著衣裳……又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自己的手。簡直不敢相信:我真的,已經死了嗎?

又一道驚雷在頭頂響起,馴馬的鞭子一般讓人心驚肉跳。我驚慌地捂著心口的位置,習慣性地怕自己犯病,但心跳如常,不,是根本不存在。而那些情緒也在被註意到的那一刻就煙消雲散。

周圍的人已經亂了。

“殿下就是為了這個女子才回來的,要是他知道了的話……”一個離巨伯大人很遠的人小聲和身邊的人道。“管不了了,反正殿下走的時候說了讓我們跟著巨伯大人。”

……

我真的死了。

這個消息原來沒有想象中那麽難以接受。原來死後的我,還在這裏。我還好端端地存在著,游蕩著,只是他們都看不見。我好奇地看著那個已經死去的身體,心中說不出的古怪,只莫名萌生出一股想幫它調整一下姿勢,好讓它躺得舒坦些的沖動。

而這群被山崩搞得一臉狼狽的殺人真兇經過短暫的慌張無措後開始商量該如何善後,包括怎麽處理這具屍體。我聽不下去了,幸好一陣哢嚓哢嚓的驚雷聲過後,天空下起了雨。他們經過一番潦草的嘗試,發現很難把屍體弄出來,便決定先清理證據離開。

上馬逃跑時傷了腿的巨伯大人苦著一張臉,仰天道:“荊三先生,這可怪不了我啊!你讓我看著那孩子,上回我沒看好,這回我只是想看好他啊!這可怨不了我啊!”……

附近突然傳來一陣女子的哭聲。

突如其來的雨勢把四面八方都罩住了,煙塵被澆滅,但目之所及又泛起了一層淡淡的雨霧。我循著哭聲找過去,看到路邊一個小小的背影。他無助地捂著耳朵,似乎在害怕什麽。

我在他旁邊蹲下,全然忘了自己不會被看見的事實。“你沒事吧?”剛問出這句話,那女孩子就給嚇了一跳,往後一坐跌倒了。

他十分意外地看著我:“你是誰?”

遲來的驚訝讓我也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能看見我,這說明,他也死了?可這一行人沒見有女子同行啊!“我……我叫玉錯,”鬼魂也需要相互介紹嗎?“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他沒理我,似乎知道了我的名字就足夠了,只捂著耳朵繼續可憐兮兮地哭起來。

“你怎麽了?”我問他。

他淚眼汪汪地:“打雷了,我害怕。阿公也不見了。”他臉上稚氣未脫,看起來已有十一二歲,卻哭得像一個四五歲的孩童。

我:“打雷有什麽好怕的?你看我就不怕。你不知道嗎?雷公只會抓壞人,你是壞人嗎?”他乖巧地搖搖頭。“那不就好了!”看他安靜下來,我四處看了看:“你說你阿公不見了,那他去哪兒了?”

“他不會回來了。我知道,他被抓走了。”

“被誰抓走了?”

他又哭起來,只道:“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真沒辦法,看起來他就是一個小孩子嘛。“……你想回家,那你還記得你的家在哪兒嗎?”

“我記得,就在龍鼎山!龍鼎山下有個的浣花溪村,我們家外面有一棵椿樹,一棵桃樹,我想回家,我娘親還等著我,我娘親,還有我阿公,我阿伯,我姐姐,我伯母……你知道龍鼎山怎麽走嗎?”

龍鼎山!!——“你是……葵?”

“你認識我!”他驚喜地看著我。這下,之前那張模糊不清的臉驟然清楚了,一個容貌清秀的小姑娘。——這就是那個邪靈,那個試圖占據我的身體的兇魂?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那你一定知道龍鼎山怎麽走!你帶我去,你帶我回家!”

“你先別急。”

“不行,你要帶我回家,你認識我,你知道龍鼎山怎麽走……”他激動地搖晃著我的肩膀,一股灼燒的感覺從他的手上傳來。好疼,原來死了也會疼。我用力掙開他:“你先別急,我問你,你是怎麽從龍鼎山來到這裏啊?要是你記得自己是怎麽來的,不就能找到辦法回去了嗎?”

他聽完這話,沈思了片刻,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別問我……我只是想回家,阿公說了會帶我回去的,可他被人抓走了……”說到這裏,他越發著了急,幾乎惱羞成怒,又朝我撲過來:“你要帶我回去,你要帶我回去!”原來悲悲戚戚的一張臉,現在變得兇惡無比,雙目通紅,突然瞳孔的紋路也變了,五官扭曲,毛發倒豎……“啊!”我被嚇得驚叫出聲,只用力推開他,轉身就跑。

“救命!……是誰說的死了就不會再害怕了,騙我!”

我慌不擇路地朝大路上跑去,抽空回頭去看,那個小丫頭竟然不依不饒地朝我追了過來,那張臉已經變成了張古怪而詭異的鳥臉,而且進跟著我越貼越近。為什麽,他為什麽跑得這麽快?……更要命的是,這時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堵雪白的墻擋住了我的去路……不對,不是墻,而是一個人。我一頭撞到這人胸前,就被他一把攬到了身後。“我帶你回家。”

他對葵道。葵還在生氣,用他那雙無情的圓溜溜的鳥眼睛惡狠狠地盯著我。

他回頭拉了我一下,勸我不要害怕,然後走到葵面前蹲下:“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葵,對嗎?我可以帶你回去,我知道龍鼎山在哪裏。”

“你知道?”葵慢慢冷靜下來,恢覆成了原來的樣子。

“我知道。”他再度肯定地道。同時伸出手,示意葵握住。這個動作嚇得我心口一緊。他:“不過我們要先努力把一切都想起來,然後你就知道該怎麽回家了。你說好不好?”

葵變得好安靜,好漂亮,一張臉幹幹凈凈,散發著一層淡淡的輝光。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對面的人,點頭:“好。”

我也想牽他的手。不過牽不成,便偷偷攥住了一小片衣角。我還以為憂蟬大人只是我的憂蟬大人呢,原來,他也會帶葵回家。難道,他就是傳說中的靈魂引路人?專門帶迷路的靈魂回家的那種?

憂蟬:“那你還記得你是怎麽離開龍鼎山的嗎?”

“我在天上飛,阿公帶著我到處走,我不會說話,只會叫——啊——”他發出一聲十分逼真的鳥叫,是夜梟的叫聲。——他是那只夜梟?!“然後我們走了很遠的路,數不清的路,就離開了龍鼎山。”

看我被鳥叫嚇了一跳,憂蟬頭也沒回地握住了我的手腕,讓我離他更近一些。

憂蟬繼續道:“但葵沒有翅膀,為什麽能在天上飛呢?”

葵:“阿公把我變成了一只鳥。”

“阿公為什麽要把葵變成鳥呢?”

“阿公喜歡葵變成鳥。”

“那你還記得你變成鳥之前,最後一次走在地上見到阿公時是什麽樣的嗎?是早上還是晚上,天晴還是下雨,他是從前門進來的,還是從後院進來的。那個時候的阿公是什麽樣子的,他見到你的時候和你的娘親打招呼了嗎?和別人說話了嗎?”

“阿公他……他在哭,他傷得很重。好大的火,阿公也沒辦法。他很傷心。”

“好大的火,在什麽地方?”

“在那棟宅子。”

“是誰放的火?”

“一個壞人。”

“阿公他為什麽傷心呢?”

“他想救火,但救不了。他很傷心,那是我們的房子。”

“房子著火的時候,葵的娘親和家人們呢?”

“他們……”

“葵,看著我,不用害怕。為什麽阿公要帶你離開龍鼎山你們的家呢,為什麽你們要離開你的娘親,你的親人?他們不會擔心嗎?”

葵認真回想了片刻,面無表情地落下淚來:“他們都死了。”這話一說出口,形容就變得十分悲傷,“他們都死了。”

憂蟬安慰地輕輕拽了一下葵:“葵,好孩子,看著我。發生什麽事了?”

“我們的家被燒壞了,好大一場火。我被人殺死,我娘親也被人殺死,大伯他們也被殺死,然後那個人放了一把火。我阿公回來,想救我們,但他不知道我們已經死了。他被燒得好厲害,眼睛也看不見了,他只是想救我……我已經沒有家了。”葵的神情似乎突然長大了:“我也死了,阿公找到了我,只有我留了下來。”

“你的阿公,是怎麽把你留下來的?”

“阿公,他太傷心了,阿公想救我們,渾身都會燒壞了。別的小孩都說他是妖怪,我就偷偷去嚇唬他們,啄他們的眼睛……阿公太可憐了,他想讓我留下來陪他,所以我要留下來。”

“你的阿公把你留了下來,那他現在去哪兒了?”

“他……阿公被人抓走了,他,害死了很多人。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那你還記得,他是怎麽把你留下來的嗎?”

“他把我變成了一只鳥。”

“然後呢?”

“他讓我住進一具新的身體。”

“現在,你還想繼續在那具身體裏住下去嗎?”

“不,我想回家,我想我的娘親。”

“那你應該回哪個家呢?”

“我……我想見我的娘親。”

“你知道他們在哪兒嗎?”

“他們被人接走了。阿公把我搶了過來。本來我也應該跟他們一起走。”

“可是葵,你住的那具身體,是你阿公搶來的。你還記得嗎?”

“我……我記得。對不起。”他突然變得非常愧疚,深深的歉意充盈著他幹凈的眼睛,不加任何修飾和誇大。他好像知道自己錯了,而且很後悔。

“他就在這裏,你現在就可以請求他的原諒。”兩人自然而然松開了手。

葵走到我面前,看著我:“對不起,我搶了你的身體。”

我手足無措地看著憂蟬大人。他平靜地註視著我,不給我任何提示。我:“沒關系。”反正我們都死了。我把後面那半句話吞了下去。

葵:“你能原諒我嗎?”

我:“嗯,我原諒你。”

葵走過來擁抱我,然後露出一個欣慰的微笑,整個人都開始發光:“現在我真的要回家了。”又轉頭和憂蟬大人道謝:“謝謝你,神明大人”。這時大路上憑空出現了一個光潔柔順,同樣被光芒籠罩著的婦人。葵跑了過去,一頭撲到婦人的懷裏:“娘親,我好想你啊……”然後兩個人手拉著手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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